第五章 北极光请将我遗忘
他唱得还颠有几分哀婉,逗得Zack直回头看:“Susan,what are you singing?”
他又恢复那样自卖自夸等着人表扬的孩子气,蒙细月好笑,摇摇头道:“我不懂,听不出好坏。”
所有她从不敢相信的情感,竟在这样的时候,用这样的方式,得到证实。
这话苏三也不是头一回说了,原来他送她传说中的努瓦克咖啡,尝了一口醇香不散,隔日跟郗至诚工报工作时顺嘴说了一句,结果郗至诚很幸灾乐祸地笑:“知道这么好的味道是怎么出来的吗?”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就给她转了一封Email。蒙细月一看,差点没当场把那咖啡吐出来。从那以后,看到苏三她都忍不住要投以景仰的目光:一个人对于吃喝玩乐的追求,竟然可以达到这么变态的地步!
蒙细月心里咯噔一下——原来在苏三心里她是永远脱不掉势利的人。她只是担心他又上当而已。他素来心软,看不得人为难,况且周粤年和他那样的交情,她确不该拦他的,即便周粤年真的挖个坑让他跳,他知道下面是陷阱,也还会照跳不误的。
蒙细月猛伸手隔住他:“不,我说真的,我没有足够的信心介入你的生活。”
蒙细月不解地问:“然后呢?没这么巧落到竞争对手手里吧?国内正规的手机厂商总共才几家。”
她要赌苏三的矢志不渝,心里却没有把握,也许不知道哪一天郗家就改变主意了呢?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看不到明天。
那手机在冰水里泡过一回,居然真的没事。蒙细月横眉怒目,苏三偏还来个九连拍,挑最亲热的做桌面。蒙细月欲哭无泪。
蒙细月抚上他面颊,轻笑道:“难怪瘦了。”
蒙细月双眼眯起来:“我怕你把我卖到火坑里去。”
苏三眼睛倏地亮起来,其实他总闹着想让外人、想让童童知道,归根结底是要做成事实,让蒙细月抵赖不得。蒙细月抚着他脸庞,拉过他的手背来轻吻:“我给你正名,你还需要在别人那里正名吗?”苏三终于安下心,笑了又笑,连连说:“不用,不用。”
这因祸得福的转机让苏三稍稍放下心,很快,那份专业测评报告被翻译成中文版,在国内各大论坛流传开来。
“没见过世面,又不是这一会儿就没了!”苏三看看腕表,无奈道,“赶紧换上吧,我这时间已经晚了,有人等着接我们呢。”
除了体能训练,苏三还埋在书房里研究地图,上面用英文密密麻麻地标着蒙细月看不懂的各种符号。蒙细月一向怕苏三玩飞机,这回居然也没有反对,内心深处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只是又有点奇怪苏三的准备工作做得也太复杂了些:“你原来每次出航都要做这么多功课吗?”
“勃拉姆斯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哦……你记不记得,园园两岁生日的时候,你来参加她生日会,我弹过这支曲子的?”
或许在他心里,但凡是女人,总会挖空心思缚住他,不为他的人,也为他的财。
一道绿光缓缓在天幕上摇曳跃动,蒙细月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许是小时候的童话书里,曾提到的北欧仙境,似乎便是这样的景致。
童童想要学画画的事也不过是最近才提起。蒙细月自幼父母引导得少,除读书学习别无所长,所以一心一意要在童童身上外偿。恰好童童班上的同学去跟老师学国画,童童看着觉得好,也想学。她跟苏三提过两句,苏三就来了兴致,说要学国画必从名家,名家之外另一条捷径,就是临摹《芥子园画谱》。可惜市面上的这套书要么上了彩,弄得意兴全无,要么拆成各式各样的散本,总之都少了那份工笔古画的意韵。苏三跑了几家书店,都没找到合适的版本,今天苏婉容突然说能找到善本让她去印,言下之意岂不是郗家对她和苏三的事已了若指掌?先头那些家常话不过是铺垫而已?
苏三转过头来,眼神极锐利地朝蒙细月递个眼色。蒙细月知道,他也是在怕,怕他母亲对她做出什么不可测的事情来。
蒙细月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忽然想,既然苏婉容赌的是苏三终有一天会移情别恋,她为什么就不能赌一次苏三的矢志不渝?
蒙细月自幼功课一流,音乐素养却实在有限,中学时考音乐课,也要同学帮忙标注简谱方能混及格。苏三这样恳切地问,她心里想既然听着舒服,那应该是好的吧,点点头,笑问:“什么曲子?”
这句话说得妥帖,看不出苏婉容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她和和气气地对孙蕾蕾笑笑,又问蒙细月:“老三最近还好吧?”
然而肖邦也在离开乔治桑后,迅速燃尽自己的生命之火。
苏珊传媒旗下艺人多,各色潜规则傍大款的例子蒙细月也见得多,也有些合作投资的老总在饭局时要女明星作陪。煤老板的要求是最容易满足的,脸蛋漂亮,身材正点,嘴巴够甜即可;白手起家创业成功的新贵们便难上一层,总结起来是年纪越轻读书越多要求越多;最难伺候的便是这等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世祖们,读的书多见的世面广,所见美女更如过江之鲫,要长相要身材要内涵要情调。心情好的时候你要陪他游车河品红酒上靶场,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得陪他看星星讲哲学,喝杯Latte你至少得学会十三种拉花,转头他又要跟你对论维特根斯坦……
当地人的食物类型很简单,除了海里游的,就是天上飞的。
蒙细月吓得尖叫,苏三忙不迭拍着她肩膀,安慰道:“没事没事,前几天我吓你的,现在冬天,冰块厚着呢,你回头看看!”蒙细月双脚直哆,回头一看,那裂缝不过半米宽,不过雪橇刚才恰好卡在那里,她又不知深浅,才吓得半死。蒙细月惊魂甫定,苏三却笑嘻嘻不当一回事,还掏出手机来拍照留念:“这可是阿粤他们还没公开发售的手机的原型机,现在只有不到一百台,他跟我吹年说三防——防水防尘防刮擦看看是不是真的。”
“干吗?”
蒙细月不肯移开眼睛,恋恋不舍地透出些孩子气:“再看一会儿嘛。”
“Zack——”苏三眼珠子一转,指着Zack道,“阿粤他们那套手机系统,最早是Zack开发的,他把那套系统卖给阿粤,我这回过来,阿粤就让我带原型机过来给Zack看看。”
蒙细月心里突突地跳,强笑道:“我不就在这里嘛,你乱说什么呢?成天疯疯癫癫的!”
她觉得若再听下去,她已经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来形容那种噬心腐骨的心情。
苏婉容站起身来,亲昵地挽起苏三的胳膊,又探头朝蒙细月笑笑,对她伸出手来:“阿Moon晚上一起吃饭吧。”
一瞬之间,蒙细月什么都明白了。
苏三挥挥手,驱散心头那股阴郁感觉,乐颠颠地跟着蒙细月到邻近的菜市场买菜。
苏三心里一动——他想起小时候,五六岁的样子吧,家里大哥二哥出生时,父母还分居两地,母亲调回北京后生的他。也许因为这个,父亲宠他宠得厉害,虽然后来父亲老说“慈母多败儿”。有一阵父亲工作忙,常半夜才能回家,母亲总是先安顿他睡下,再在客厅里等父亲。有几次他也要赖在客厅里,说和妈妈一起等爸爸下班——那时母亲等父亲回家的神色,竟与蒙细月如今的神情重叠起来。
那是已遥远到无法追寻的梦境,最单纯的童年时光里,也曾幻想过在这样的仙境里,冰光雪影,浑然一体。
可惜蒙细月总觉得他做事不正经,那还是等八字另一撇画下来时再让她刮目相看吧。苏三勉强抑制住要和蒙细月分享的冲动,蒙细月却先提起头来:“你不是说周粤年要给你第二批原型机玩的吗?”
大部分时候飞机是自动状态,苏三还常给她讲两句笑话。从飞机上往下看尽是皑皑荒原、蜿蜒河谷、茫茫积雪,往复循坏。
蒙细月倚在门边,午后的阳光、苏三年轻勃发的侧面、优美动人的旋律,仿佛构成世间最美好的流动画面。
他叽里呱啦地解释半天,把周粤年新公司的来龙去脉都给蒙细月解释了一遍。蒙细月听他说得都合情合理,心里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到晚间她终于明白过来苏三向来不是从商的料,对自己公司的事尚且不关心,怎会对周粤年的公司了解这么多?她把苏三所言重新理过一遍冷不丁问:“你有投资在里面,还是借钱给周粤年了?”
苏三定好日子就开始做体能训练。为逼蒙细月跟他一起运动,他还特地跑到公司的健身房去锻练。结果平时空荡荡的健身房那几天突然爆满。蒙细月总觉得员工们看她的眼神有点怪怪的——透着邪气,等她想探究时,又都躲闪开了。
苏三笑着摇摇头:“我心里总不踏实,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一天,什么也不告诉我就离开我了,所以我总恨不得……恨不得一口气为你做完世界上所有最疯狂最愚蠢的事情,这样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后悔了,离开我,走掉了,你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像我这样爱你,你就永远都不会忘记我。”
蒙细月知道苏三那股疯傻劲儿又发作了,不答应他,他是不会起来的。
孙蕾蕾长长的指甲摁住唇辫,似笑非笑:“我看他这回挺认真的。”
那味道真非一般人可以忍受,光闻一下蒙细月都想吐。她瘪着嘴,怎么也不肯吃,Zack大笑起来,拍拍苏三叫他不要胡闹——原来苏三自备有干粮,况且现代化早改变了当地人的一些饮食习惯,许多面包蔬菜都可以从城镇的商店里买到。蒙细月气急,狠狠瞪苏三一眼,吃着比江城美食难吃百倍的干面包,看苏三很陶醉似的吃着那种用鸟做的据说叫Kiviak的东西,偶尔还佐以半片鲸油,吃着吃着忽然就龇牙咧嘴地扑向蒙细月,活脱脱野人模样。
“不,这一回距离比较长。”
“Please,”夜空的绚烂也掩盖不住苏三的晶亮双眸,他脸上漾开笑意,摆出一个绅士的pose,很流畅地屈下左膝,“Your Majesty the Queen,will you marry me?”
蒙细月对古典音乐虽谈不上全然一无所知,但了解所限也就是那几个熠熠生辉的名字。她不想扫苏三的兴,便笑着说:“那你再弹一次,我听听。”
苏三摸摸下巴,哼哈两声:“没事,阿粤说那边开发有点阻滞。”他又补了两个“没事”,然后迅速转开话题。蒙细月从他手里抢过手机,反反复复查看:“听说周粤年的新公司在研发手机,就是你手上这款?”
苏三怀疑地眯眼觑她:“我口味很挑的,你确定?”
很快拿出备用的绳索,加固雪橇后,调整角度指挥雪橇狗向前冲,终于把苏三和蒙细月从裂缝里拽了出来。
蒙细月从包里掏出一张DVD塞进碟机里,几盘菜摆上沙发前的长条木茶几。苏三纺闷地问:“你什么时候喜欢看小日本的电视剧了?”
苏三抿着嘴不说话。
蒙细月哼一声:“我管你给不给他担保,别到时候周粤年跑来赖我,说我什么都管着你。”
哈德逊湾,位于加拿大东北部的八芬岛和拉布拉多半岛西侧,传说中最美丽的极光所在。
其中包括苏三和蒙细月的十几张生活照。
苏三不以为意,很自然地跳到沙发上,搂着蒙细月开始咬耳朵:“你看今天难得童童不在,咱们怎么也不能浪费这美满冬宵吧?”
“没有戎指。”
天边的红,像坠入水中的颜料般晕开,如丝带一般在夜幕上舞动,紫色的光在跃动,绿色的光在随风轻舞,让人完全无法预料下一秒出现在眼前的,会是怎样的奇迹。
结果第二天也没找到,把车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再回会所包厢里翻查,也不见踪影。
年末收尾工作格外繁重,蒙细月对下要给各部门的总结最后把关,对上要准备向董事会的例行报告。好在最近有苏三坐镇大后方,蒙细月的工作前所未有地顺利——童童那边苏三大包大揽,几乎可称为全职奶爸,苏三忙着照顾童童,能和周苏年胡混惹祸的机会也少了;蒙细月全副精力放在公司,抢在年关前定下几部来年的大制作,成就感前所未有的高。
周粤年说“男人不做一番事业,迟早被女人看不起”,苏三现在想想颇觉有理,尤其蒙细月这样的女强人,多多少少看不得他游手好闲。恰好周粤年现在是生死关头,他对新研发的手机又有信心,索性直接注资——这既不违背他跟蒙细月说的“绝不再替周粤年做担保贷款”,也算是自己一桩小小事业。
苏三扑哧一声笑出来:“向你传授一个家传秘方——采阳补外阴双修大法,一般人我不告诉她!”
“秘密。”苏三狡黠一笑,“你放心,这地方我以前一年去好几回,不过都是跟朋友一起,这回要重新敲定线路——比如中途在哪几个机场经停,哪里比较危险,不同的地方遇到气流怎么办,还有沿途有些国家可能有军事禁区,这些资料经常变动,都要重新核算。”
他们心里最良喜最纯实的孩子,要配这世上最善解人意最温柔大方的女子。
蒙细月震惊在自然界的无尽奇观下,连呼吸都屏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贴在玻璃上睁大眼贪婪地接受这奇妙得不似人间的仙景。
她不知怎样才能让苏三明白,是他唤醒了她,唤醒她身体里潜伏许多年的热情和渴望。
苏三笑笑,伸展伸展双臂准备再次开始,按下两个音符后忽然停住,若有所思地说:“不好不好,不能弹这个,兆头不好。”
“你看老二现在这样子,”苏婉容神色落寞,“常年不在家里住,见到我和他爸都客客气气的。你别看他嘴里不说,我知道他心里恨我们呢,辛辛苦苦养儿一场,养来养去养成仇。”
那天周粤年还教训他:“希拉里?蒙从来都不肯跟你公开露面吧?向来女人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没有不愿意公告天下的。为什么她不肯?因为没有安全感,没有保障,与其将来丢脸,不如索性先委屈自己——论这一点,你们希拉里?蒙比什么孙蕾蕾那不知道聪明多少倍!”
“可以,阿粤准备发律师函要求他们归还,但同时我们要提供技术参数证明这是我们出产的手机,如果在此之前手机流出去,”苏三拍拍脑袋,“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苏三松了手,却仍拥着她,隔着薄薄的衬衣,滚烫的温度仍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他拥住她,双臂一点一点收紧:“我这一关已经过了,你呢?你什么时候让我在童童那里正名?天天听她的老师喊我‘冯亦童的舅舅’我肝都要裂了!”
郗家最精明能干的郗至诚,已被那段缠缠绕绕、深入骨髓的爱恋折磨得心力交瘁。
苏三神色变幻,一脸的别扭,老半天后终于放下面子,黏过来搂住她:“我错,我错——我检讨我有罪,你没过界,我送上送上门。”他俯下身来,一张笑脸陡然放大,“现在是我求着你过问还不成吗?”
然而,也仅仅到此为止。
“没有,苏三,你很好。”
苏三怔忡良久,眸中星光一瞬间灰败下去。他双唇微嚅,却说不出话来,老半天后才问:“为什么?”
蒙细月看他这模样就恨得牙根痒痒,又无可奈何。苏三住过来后的生活很出乎蒙细月的意料。她原来总笑苏三是富贵闲人,实际上苏三每天忙活的事情也不少。他生活散漫里尚有规律,原来每天都会晨跑,有空会练琴,每周打两次网球,至少十二小时飞行时间,有时会去植物园拍摄花鸟虫鱼,再加上和周苏年他们喝酒唱歌打牌,算下来一周也安排得满满当当。搬到蒙细月这里之后,每天还要接送童童上下幼儿园,学习幼儿钢琴教育课程,又或者逛街捎两件情趣内衣回来,准备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还真不比蒙细月轻松。
“说话很嚣张嘛,在教训将军跟他老婆?”
“我过问你认为我贪你的钱,我不过问你又发脾气,你到底想怎么样?”
“The Chinese version!”苏三转头向蒙细月笑嘻嘻道,“你不知道吧,这首歌的俄文原版压根就和马没什么关系。”
无论蒙细月怎样逼问,苏三都不生一点口风。她猜测苏三要带她去哪里度假,查查最近似乎也没哪里会有日食月食,猜不出苏三究竟怎么打算。原来蒙细月最讨厌做这种一点底细也不知的事,这一回她却像受到蛊惑一般,心想听他一次又何妨?
怎可能不想呢?只是她已不年轻,没有勇气再像苏三这般,赤|裸裸地表达一切欲望。她别过头低声道:“童童很想你,晚上回家吃饭?”
这样的憧憬里也有另一种无奈,蒙细月是心知肚明的。她之所以有憧憬是因为她把每一天都当末日来看待。
他们俩都有系安全带,固定在雪橇上,雪橇虽坠入冰海中,但前行的雪橇狗却拖住雪撬,阻止雪橇进一步深陷。
“牛郎衫”是蒙细月的叫法。他出门倒穿得正儿八经,回来后便不愿拘束,常把自己捯饬得花蝴蝶一般。花花的大裤衩,花花的大衬衫,还要解开上头两颗纽扣,露出大片麦色胸肌,朝着蒙细月春情荡漾地笑。
苏三枕起双手,优哉游哉地笑:“放心,以后我去哪儿,你都跟着,跟着我,有肉吃!”他瞅着她笑,不多会儿又想起什么,兴致勃勃地说:“他们这儿每年还有雪橇大赛,我跟你说啊,以后咱们生几个儿子,就丢到这里来练练,组个队去参加雪橇大赛……”
“好。”
“原版的歌词是赶马车的小伙子心上人被抢走了。”苏三撇撇嘴又翻翻白眼,“可是老一辈的翻译家们很神奇地把娘改成了马。”
“他是俄罗斯裔犹太人,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当时俄罗斯国内对犹太人有非公开的就业歧视,所以他父母就带他移民了。”
苏三愣住,回过神来后哭笑不得,险些没笑出声来:“你怕老?”
“那究竟为什么?”苏三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我知道你不是时时刻刻都那么理智的人,只不过平时在外面要管着人,所以总不苟言笑。我带你过来,就是希望——希望有一个远离别人的指指点点和各种议论的地方,你能……你能在我面前再多袒露一点本性。你看到极光的时候那么开心,也一样会笑会跳会尖叫,我以为我多多少少算成功了,可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我想趁热打铁,把事情一口气都给办了,但是你要知道,结婚对我来说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对你来说却是一种保障……”
“《三套车》?”蒙细月叫起来,旋又疑惑地问,“Zack怎么还会唱俄罗斯的这种歌?”
苏三嘿嘿两声,外面恰好响起汽笛声,通知大家篝火围炉,苏三赶紧拉着蒙细月过去,并妄国蒙混过关。蒙细月又岂是如此容易糊弄的?她越想越不对劲。苏三划下一片鲸油,讨好般地献给她。她脸色一寒不肯再理他。
当最后一颗跳跃的音符尘埃落定时,苏三猛地一扬头,闭目良久后终于从那优美旋律中跳脱出来,扭头朝蒙细月笑道:“弹得不错吧?”
蒙细月过了好几天才勉强习惯一个点Kiviak的味道,原来那居然真的是海鸟,是Zack夏天时捕来的,裹在海豹皮里腌制而成,真是又痛苦又奇妙的经历。
许久后她恍悟过来,苏婉容说的是“陪”字。
其实送走母亲后他心里还是有疑惑的,再三追问蒙细月:“我妈真的没跟你说什么?”
她冷酷,无情,手腕强硬,大权在提,甚至干政……
苏三哈哈大笑:“当然不是。他六岁移民,到美国,人家前几年还上过福布斯呢,不过你没关注过他那个领城,不知道而已。”
那天晚上苏三和蒙细月闹得很僵,一路冷战到回江城。这一趟出去玩了七八天,回来就赶上春节。冯昙把童童送回来,蒙细月安排好回家的日程,不咸不淡地知会苏三。她知道春节苏三肯定没空来磨她——郗家亲戚里三层外三层的,绝对放不过苏三。蒙细月回到自家也是一圈亲戚,先听说她离婚,七嘴八舌地安慰她——与其说安慰,倒不如说是指责和隐隐的幸灾乐祸。
“一百万台机器,他做智能机,一部手机制造成本加宣传流通……怎么也得两千往上走,这就要二十亿元——”蒙细月眉头紧紧拧住,二十亿元对周家应该不算大数目,有光年通信做后台,周粤年随便开个口,也有一群银行抢着给他贷款。她这么一想,惊出一身冷汗:“周粤年从银行拿不到贷款了?”
夜里极光被灯光冲淡,繁星却依旧如爆布般倾洒下来。蒙细月怔怔地看着星空,身后苏三脑袋凑过来:“怎么了?到这里跟没魂了似的。”
这回蒙细月明白了,公司里拍的那些辫子宫廷剧里,翻了牌子要临幸的妃子,要剥得干干净净,用被子裹着,由太监扛到皇上寝宫里。连临幸的时间也是有限制的,时间太长就有太监在外头提醒皇帝“时候到了。”苏三讽刺她前些日子的严防死守,变相为自己争取今后的合法生理权益。
蒙细月无法相信,苏婉容专程来江城一趟,帮她找《芥子园画谱》的善本,只为说这一句你“就陪陪他吧”。
“中国古代宫廷差不多,年纪到了,家里会派个有经脸的丫鬟来做性启蒙。”
“别闹!我得好好学几招,怎么把别的女人打得头破血流,满足一下你这个自大狂。”
越说越离谱,蒙细月对天翻个白眼,决定不再理他。
蒙细月捂住鼻子:“什么玩意儿?”
“是啊,怎么了?”
“你这么明白事理,我也就放心了。”苏婉容长舒一口气,满意而放心地攥着她的手,轻声安慰道,“阿源要有你一半明白,老二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子?你放心,将来不管如何,郗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蒙细月的厨艺经过几个月的锤炼仍处于温饱阶段。挑了许久,敲定做葱爆羊肉和香菇小油菜,外加毫无难度的清蒸大龙虾。
她找不到词来形容这样惊心动魄的美景,眼耳口鼻心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功能障碍,实在无法描绘这夺魂摄心的曼妙。
蒙细月看得入神。苏三很自觉地收拾碗筷,错过了一些剧情,便问蒙细月:“不是说宫廷剧吗?怎么来来回回都是群老女人,哪儿有斗啊?”
“嗯?”
即便对象是蒙细月,他也会觉得,没有他身后的光环,他追得再热烈再诚恳,她也不会给他一个青眼。
“哪有人用毛衣链求婚的?”蒙细月哭笑不得,“还这么沉这么粗,像拴狗链一样。”
苏三还说,许多看起来很厚实的地方,其实底下是海水,掉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哟!
茫茫雪原,漫天星光。
苏三发现后发少爷脾气。她安慰他说怕摔碎。苏三抢出一只杯子就往地板上摔,向她证明这骨瓷绝对不是易碎品——结果蒙细月当面应承了他。过几个月他再来时,蒙细月仍用着公司集体采购的印着苏珊传媒LOGO的高口杯。
说完他迅速扭过头去,一副头可断血可流也绝不屈服的模样。蒙细月眉头蹙起:“你给他做担保……周粤年还需要你做担保?”
舱门打开后,一股强烈的冷空气猛灌进来,蒙细月赶紧拉好皮帽裹住脑袋。苏三牵着她一步步小心地走下来。极北的冰原,放眼望去光秃秃的一片,更远的山脊上有成片成片的松树林,然后是天边仍灿烂蓬勃的极光,在夜空里缭乱绽放。
苏三沿着她的手腕吻上来:“专心点,专心点,你也太打击人了!”他吻上她肩头,故意狠狠啃噬。蒙细月转脸来,勉强笑笑,收紧双臂拥住他,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配合他。苏三瞅瞅电视,低咒一句:“这老妖婆是谁啊?”
蒙细月踩在降落梯上,禁不住长吸一口气,抬头仰望夜空。许多年没有见过的璀璨星河,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仿佛触手可及。蒙细月忍不住伸出手,仿佛再高一点,就可以触摸到那碧碧的星辰。
苏三皱皱眉,仍未多想,捞过遥控器,“咐”的一声关掉电视,转身攥住蒙细月,用力吻下来。他不满意蒙细月如此不专心,明明这片子到现在还没看到一个感人的地方,什么绝疲死人老掉牙的桥段还在用,她居然还看得津津有味……他搜住她双唇,力度有点霸道,像在抗议她这个工作狂。
如果可以,多希望时光永远驻留在这一刻。
他也许能路过世间所有美丽的花朵,但他能再找到第二朵花,开在高高的悬崖上,让他冒险攀登吗?
那光芒时而像妖姬一样舞动,时而如彩虹流泻降落,向着极北的方向,火红色的帷幕照亮整个星空。
“第一,他如果要结婚,你不能答应。”
他怔在门口许久,一时竟有冲动,想把自己所有美满的设想都说给她听。这样那样的念头在他胸臆间激荡良久,最后终于压抑下来,蒙细月最恨华而不实的人,还是忍忍到时给她惊喜吧。
苏三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正式产品还未上市,测试机先流出去,万一出什么差错可就麻烦了。蒙细月也听说过国内曾有手机代工工厂因员工丢失样机,造成商业损失,对责任员工软禁逼供,最后逼得员工自杀的事。见苏三成日神叨叨的,蒙细月无奈地安慰道:“你放心,周粤年不会逼你自杀的。”
蒙细月翻过他的手,细细吻他掌心:“别再干那些傻不愣登的事了。”
若不是他真心中意的人,旁的莺莺燕燕,他也只冷眼待之。
苏三愣了愣,脸上旋即笑意绽放,抑制不住地扩散,嘴巴都合不拢。他不敢相信地望着蒙细月,那眼神急急切切,像在一声接一声地问她: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寒凉刺骨的冰水毫无预兆地就这么涌进来,蒙细月打了个冷战,手忙乱地想要抓住什么,却被苏三握住胳膊:“别乱动!”
还来不及回答他,苏三已经明白答案。雪橇正经过一处冰面缝隙,好巧不巧,在最后一只狗经过后,缝隙霍的一声断裂开来。
“没有花。”
以前年尾她都忙得端不过气,今年却早早收官,把刘助理送过来要她最后拍板的广告片直接带回家看。苏三神神秘秘地问:“有没有假期?”
苏三笑嘻嘻地凑过来:“我不喜欢看一群女人为一个男人打得死去活来,我喜欢看你为我把别人打得死去活来。”
一句话险些把苏三吓得脚软。
蒙细月明白苏婉容的意思。
苏三一点也不喜欢那些惆怅满怀的故事,他只喜欢抓住现实世界里一切可能的美满。
“一口气报上来好些宫廷剧,说是近期热点,报得太多也不知砍掉哪几个好。小刘给我推荐这个,让我与时俱进一下,揣摩揣摩市场走向。”
苏三惶恐不安地抱住蒙细月。她猝不及防地倒向背后的钢琴,一连串毫无章法的噪声轰然作响。苏三的吻也如这琴音一般杂乱无序。蒙细月不自觉地回应他。他急切而慌乱,那琴音也绵绵不绝地敲告着她的耳膜。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平息下来,房间里只剩下琴键轻微的回响声。苏三轻喘着道歉:“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很乱。”
此起彼伏的极光,如蹿动的火焰,流动,妖冶,慑人心魄。
或许是因为苏婉容如此郑重的摊牌,恰恰从侧面印证了苏三的那份心意。
可惜马上她就回到人间的痛苦里了,她看到平时一派优雅贵公子形象的苏三,和当地人一般,拿着匕首,从存储的独角鲸上割下一片鲸油,生吃起来。
第三名热心网友从旧新闻里挖掘出孙蕾蕾封后的幕后功臣、苏珊传媒的联席总经理蒙细月。
因为克拉拉也比勃拉姆斯年长,勃拉姆斯在舒曼逝世前照顾他们一家,却在舒曼离世后逃离伤心地。长达四十三年的柏拉图之恋里,勃拉姆斯说他所有最美炒的旋律都来自克拉拉。在克拉拉离世后不到一年,勃拉姆斯也焚烧掉自己的手稿和信件——那些从未寄出的写给克拉拉的情书,溘然长逝。
事情说来也好笑,那警卫觉得世界如此之小,短短半年内又让他捞苏三第二次,所以顺手上网发了条微博。
蒙细月心里不知为何突然生出疯狂的念头,希望这飞机无穷无尽地飞下去,永不降落永无尽头。
停稳后,苏三解开安全带,活动活动筋骨后,到行李舱找出备好的皮袄,拍拍蒙细月的肩膀:“换上。”
后面的对论立刻就热烈了,说蒙细月咬人的狗不叫的,说蒙细月靠潜规则上位的,替孙蕾蕾喊冤的,应有尽有,精彩纷呈。
苏婉容握着她的手轻拍两下,幽幽地叹了一声:“既然老三一心看中你,你就陪陪他吧。”
“嗯?”
蒙细月笑笑:“没关系的,明天再吃一样的。”
随后有手机从业人员加入分析队伍,中途周粤年三度要求该网站立刻归还手机,否则法庭上见,可惜什么也挡不住技术人员对新产品的狂热。他们在周粤年采取法律行动前为该手机做了一份详细的硬件评测加软件试用报告。报告结果远超人们的想象,周粤年的第二批原型机的各项技术指标,丝毫不输业界最高水平,甚至在许多技术细节上尤有超越。
“是这样就好啦!”苏三长叹道,“问题是现在已经找到下落了!”
“你第一第二第三都说得对,”苏三轻声道,“第四条不对,阿粤没有想过向我开口,是我主动要帮他的,我还跟他提过找二哥帮忙,他不肯。我知道很多人是照你说的这么干的,找银行贷三五亿,往后银行就得不断地贷款给他,怕之前贷的都回不来。阿粤不是这样的人,我给他做担保的不动产全部都是我名下的物业……”蒙细月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苏三——她当然相信周粤年没有主动找苏三,但凡在这名利场里滚上半年,任谁都学会看碟下菜,对苏三这种人,你只要谈谈梦想照进现实,他就会感动得热泪盈眶,不惜砸锅卖铁把钱往你怀里塞!
苏三知道她说的“傻不愣登的事”是指什么。前些天蒙细月才叫小区保安在外墙上加了一圈玻璃碴,生怕他再去爬水管。他笑起来,目光里不染一丝纤尘,那样明亮的笑,他俯下身来,吻在她唇边,又抬起身来,很认真地说:“我总觉得抓不住你。”
她气得不知说什么好。苏三贴过身来,轻轻拥住她,在她耳边轻轻吻噬:“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这不知道你们会担心嘛!你平时不还老夸阿粤吗?放心好了,再说——”他有点委屈,“在你眼里我办事就这么不靠谱吗?”
苏三盯住她,良久后一字一句地道:“我的意思是,你到现在还可以保持冷静,是因为你根本就对我一无所求!”
蒙细月声音暗哑,仍维持着那一口气力:“伯母但说无妨。”
蒙细月顿时又斗志无限,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女王样:“不干吗,准备采阳补阴吸光你的精气!”
古语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样一份由专业网站做出的测评报告迅速在各大科技论坛流传开来,最后居然带来意外之喜。
回到住处后,苏三还优哉游哉地给周粤年打电话报喜:“来自哈德逊湾的手机评测报告,两小时前贵公司的Pluto One在零摄氏度海水中浸泡超过五分钟,安然无恙,质量很过硬。”
和蒙细月的强颜欢笑对应的,是苏三的喜出望外。
蒙细月反问:“他哪次不认真呢?”
“能长到什么地步——又去什么塔希提?”
先前他替童童挑的那台三角钢琴正迎着阳光,黑白相间的琴键在冬日暖阳下散放着淡淡的光晕。
第二名热心网友顺手Google了一下苏三的生平,把他和苏珊传媒搭上线;
他双手按在琴键上,不多时又迅速敲击下去,快速而流畅的旋律倾泻而出。然而不过几秒钟他又停下来,狠狠砸向琴键,极恼怒地低咒:“这些变态的音乐家就没有一个感情美满的吗?”
苏婉容又问及童童的学习情况,一点一滴都拿捏得分毫不差,连童童前些日子拿朗诵比赛幼儿组冠军的事都一清二楚。
苏三脸上笑容僵住,愣愣地望着她,不敢相信似的,眸光里染上几分凶狠颜色:“蒙细月,你什么意思?!”
“看不起雪花啊?”
若蒙细月心里给他正名,那旁人知不知道又有什么相干?
“妈,你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不,”蒙细月知道苏三有的是办法收买童童,“我们现在这样,不也挺好吗?”
那双漂亮的眼眸将蒙细月引入沉溺,再一抬眼,两大一小的白釉马克杯,正如一家三口般整齐地摆放在电视柜上。
苏婉容说,我不想让老三伤心。
也不知周粤年那边说了些什么,苏三走到角落里去跟他叽咕半天,挂断后忧心忡忡的。蒙细月好奇地问:“怎么了?”
“别啊,”苏三啃着她小巧的耳垂,双手也很自发自觉地游入她衣襟里,“打坏了我心疼的”。
“因为她被将军指定为大奥的总管,一旦成为大奥总管,将军就不能再给她任何名分,不是妻,不是妾,只是管家。”
那是肖邦在和乔治桑恋情最炽时,为乔治桑那只喜欢围着自己打转的小狗而作的。
到菜市场看到冬笋,苏三挑了两棵,又让蒙细月去买肥肉。蒙细月嫌太腻。苏三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做笋是有门道的。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素宜白水,牵用肥猎。拿肥肉煮,去肉去汁加酒醋,这是一等一的吃法,别的拌什么都是糟蹋。”
蒙细月微微闭上双眼,其实这些原是早就明了的,她心里再清楚不过,郗至诚那样纵横捭阖的手段,也未能逃过那样的悲剧。只是从未料到在,所有的残忍和事实都曝露在阳光下时,她心中隐隐的痛,犹胜锥心。
蒙细月怔怔无言,只看到苏三仰着脸。雪地里传来扑簌扑簌的脚步声。苏三仍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以明亮笑容等候她的答复:“Your Majesty will you marry me?”
明明蒙细月已给他吃了定心丸,也得到父母的默许,但苏三心里就是没来由地恐慌,甚至不知道这股恐慌来原于何处。
“克拉拉?”
他望着她笑,老半天后低声道:“还好,本来想回来和你一起过元宵节的,奶奶非要我陪她吃斋,绊到今天。”
蒙细月笑着起身。苏婉容扭头瞪苏三一眼:“瞧你这眼神,像什么样子,以为我会吞了你媳妇?”
这念头太骇然,但对苏三这种人来说——天啊,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以常理来揣度的呢?
苏三长叹口气,假模假样道:“你没听他唱的歌吗?你看那匹可怜的老马它伴我走遍天涯,可恨那地主将它抢了去,今后——苦难伴随着它……”
送走冯昙后蒙细月直接回家,刚开门便听到儿童房里叮叮咚咚的钢琴琴声流泻出来。她放轻脚步,慢慢踱过去。苏三正沐浴在阳光里,忘情地弹奏。
“你跟你二哥说过没有,你给他担保找银行贷款?你拿什么给他做担保?”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蒙细月却听得心惊内跳。
蒙细月在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为什么郗至诚当年会失败,为什么他能坚持许多年却始终无法给霍思源一个名分。连郗至诚都未能完成的事,她压根就没对苏三有过指望。她早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她听见自己一贯冷静克制的声音此刻也微微颤抖:“伯母,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做成毒药你也得给我吃光!”
有成群结队的雪橇狗,有白胡子老人和驯鹿,有红墙白窗的房子。
蒙细月抿紧唇,冷静答道:“对于一个刚刚结束一婚姻,还有一个女儿的人来说,你让她立即去考虑第二段婚姻,这是很不现实的,苏三。”
更何况,苏三自幼便是父母的心肝肉掌中宝。
漫天的银河星瀑,绚烂极光,都在苏三晶亮双眸下黯然失色。
苏三放下心来。晚上蒙细月安顿童童睡下,发现苏三老半天没出现,找来找去,发现他早钻进卧室里,整个人直挺挺的,把蚕丝被卷成个圆筒裹在身上。蒙细月莫名其妙,上前来拉他,揭开个口发现他居然光溜溜的,吓了一大跳,问:“你干吗呢?”
苏三伸手拽拽她脖颈间那根可以用粗壮来形容的项链:“我骗你有奖吗?”
“你分明就是有预谋的!”
家庭也好,事业也罢,于如今的郗至诚而言,都是旁人眼里的至臻圆满,他心中的落魄不堪。
蒙细月知道冯昙是在兑现之前的约定,他们既非夫妻,倒仍做得拍档,且合作良好,极有默契。她一个回答,冯昙便能大致了解她的处境,虽不知道内里缘由,却能肯定蒙细月已泥潭深陷,无力自保。
苏三笑得得意:“新时代的火坑比较紧缺我这种人才!”
苏婉容眼神里的精光一掠而过,她望着蒙细月好久后才笑道:“你帮老二那么多年,于情于理这事情都是我来求你的,你看在我们两个半截入土的老人面子上,答应我两件事吧。”
苏三松了一口气,又试探着问:“你怕童童不接受?”
搬到新家后,蒙细月逐步减少外食次数,早餐尽量都在家吃,一切以营养得当和简便为首要标准。好在苏三也不怎么挑,随和得让蒙细月不敢相信——蒙细月是很清楚各式各样人们的喜好的,比如公司那些动辄天王天后的名头甩出去吓人的,其实最容易管束,因为有利益制衡。蒙细月最头痛的是苏三、周苏年这群公子哥儿,难伺候的地方倒不在于花钱,而在于平时帮他们挑女伴。
五分钟后他探进头来,不好意思道:“可能落在车里了,我下去拿。”
“我真没骗你。”苏三见她闷声不吭,又送上门来解释,“阿粤抢了他女朋友,所以他一怒之下就来这里养狗了!”
蒙细月半信半疑。她知道苏三于烹调算不得高手,但论吃却是一等一的行家,姑且信他一回。
砸的力道太猛,竟在琴键上留下一丝血迹,蒙细月赶紧去找创可贴。苏三恨恨地瞪着自己渗血的右手,不敢告诉蒙细月,这回他弹的是肖邦写给乔治桑的《小狗圆舞曲》。
苏三盯住她,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什么,气咻咻地问:“你为什不过问?你凭什么不过问?”
飞机剧烈地抖动,才把蒙细月从震惊中唤醒。她仔细往下一看,方知飞机已接触到地面,正沿着长长的跑道滑行。
“好!”苏三忙不迭答道,又呀的一声,“阿粤约我晚上——我先跟你吃饭,然后跟他谈事情,谈完就回来!”
蒙细月伸手抚摸他的面颊,良久后笑道:“我给你正名,你还在乎这些吗?”
想到这里蒙细月的目光忍不住又投向苏三的嘴,她眼神里的嫌弃出卖了她的想法。苏三嘴一咧,龇出一口白牙:“我戒很久了,牙都刷过几百遍了!”
“移民——”蒙细月倒吸口冷气,“到北极圈里?”
“没办法,老人家年纪大了,说什么还不都得听着?”苏三拥住她,不自禁地从她额头吻起,眼睛、鼻梁、唇角、耳垂……他总觉得蒙细月身上有一种魔力,让他沾上便不想再放下。
自然也就更见不得苏三娶一个要贻笑大方的女人。
蒙细月激动得差点哭出来,这些年她也到过很多地方,南方的古城、梅里的雪山、东南亚的小岛和海滩……那些地方都是很美很美的,然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像这里让她忘却一切,回到她自己早已封存的梦境里。
蒙细月能挣一分钱才用一分钱,勤勤勉勉往上爬,全凭自己一双手。苏三拿着小票向蒙细月证明,这杯子三只凑起来也真的不足一百块,蒙细月才安稳踏实地换掉自己原来用的高口杯。
繁华尽处,最是凄凉。
“那你什么意思?”
苏三情绪依旧低落:“你觉得我比你小,不够成熟?”
兴致高昂地唱起歌,蒙细月听着音调很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么一首歌。Zack唱了几句后,蒙细月终于分辨出来那不是英语,像法语又像俄语,问苏三,苏三得意地笑道:“历史悠久的革命歌曲嘛,你历史没学好!”
他伏在她颈间深嗅,突然咕哝一句:“你都不想我。”
蒙细月没有为一条毫无希望的路途做困兽之斗的习惯。
回小镇的路上,城镇的灯光依稀可辨,夜空里的极光从天顶的银灰,到薄绿赤红渐变的光带,仍若隐若现。等进入小镇时,灯火愈盛一排热闹景象,玄妙极光也在灯火映衬下变得黯淡。蒙细月终于缓过神来好好呼吸。苏三贴住她耳边问:“回魂了没?”
“说你不懂事,”蒙细月玩笑道,“以后什么都要听我的,还说你爱玩,以后我得管住你,还有……”她说着说着竟有点哽咽,连忙住口不言,生怕苏三看出什么来。
蒙细月只觉满天的云朵都变作黑压压的乌云沉下来,遮得她透不过气,呼吸不得。久久之后她艰难开声:“伯母想要我怎么做呢?”
这番话说中苏三心坎里的疑惑,他何尝不知道蒙细月心里所比所惧?郗至诚当年也不是没有抗争过,怎样决绝的手段也都使过,后来周粤年还跟苏三说:“我一直琢磨着,令尊令堂都这么慈眉善目的,怎么就把你二哥调|教得这般有手段?后来我想通了,你二哥的手段,比起令尊令堂,那还差得远呢!”
“一般女人用戒指就可以拴住了,你这种女强人比较麻烦,我专门打了个大的、重的。”
该来的总会来,避无可避,躲无可躲,蒙细月心中惊骇,仍努力保持平静淡淡笑道:“谢谢伯母。”
浅灰毛衣、靛蓝年仔裤,明明如此随意的穿着,却在阳光的映衬下,让蒙细月心旌一荡。
“你答应跟我结婚了!”
大自然造化至此。
漫天的银河星瀑、绚烂极光,都在苏三晶亮双眸下黯然失色。
就像高高悬崖上独自生长的花朵,有人曾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来灌溉她,滋润她,她的盛放与凋零,都不再寂寞。
蒙细月冷静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和我结婚是一种恩赐,所以我必须感激涕零地接受?”
白天Zack要出门去捕猎,十二条阿拉斯加长毛狗,浩浩荡荡地拉着雪橇,在冰原上疾驰而过。
她想找个地方,把这心肝脾肺里所承受的屈辱洗刷个干干净净,连这五脏六腑都已支离破碎,统统不要也罢。
天地之间,竟有这样一处她从未到达过的地方。
刘助理给蒙细月的是日本富士电视台拍摄的《大奥明治篇》,日剧拍得紧凑,比蒙细月想象中好看许多,也没有出现她所想象的一群女人为一个白痴男人斗得死去活来的情节。大奥是幕府将军内眷的居住地,开场是政治联姻,女主角笃子有青梅灯马的恋人,却被迫嫁给被世人称为傻子的幕府将军。后来以妖孽形象著称的北村一辉,为了演那据说相貌奇丑的将军,刻意在脸上画了块胎记,却无法掩住幕府将军的悲凉宿命。
苏婉容到江城的那天,孙蕾蕾恰好从杭州回来,给蒙细月捎回两金上好的龙井。蒙细月让刘助理把龙井分一盒下去,另外泡好两杯,端到阳台上和孙蕾蕾叙话。孙蕾蕾经此一段,眼角眉梢不似原来那样恣意,倒出落得几分沉静大方的气质,双腕上两串镂空牡丹花镶钻手镯,晃的蒙细月眼睛疼。她笑得爽朗问,蒙细月:“准备怎么办呢?”
在城市里从未见过的烂漫星河,就在这一瞬间以极狂猛的姿态扑面而来。
蒙细月被他半拽入怀里,目光却紧紧盯在电视上,剧情简单得很,没有鸡飞狗跳死去活来,和将军有感情纠葛的女人满打满算只有两个——联姻的正妻笃子以及将军的性启蒙者同时亦是大奥总管的泷山夫人。笃子青梅灯马的恋人为带笃子远走高飞,火烧大奥,将军获救放后想起笃子尚在大奥,赶回去救她,却在半途中轰然倒地。医生诊治出将军罹患胃癌。笃子得知消息后来探将军,二人执手相望泪眼……
郗家父母,已无力再承担幼子的怨恨。
墨菲定律说,若事情有可能出错,则最终一定出错,如果你把心某种情况发生,它最终一定会发生。
蒙细月违心地摇摇头。
蒙细月把玩手机良久,狐疑问道:“我听说他们这种搞手机研发的,保密要求特别高,怎么会把内测机器让你到处带?”
苏婉容人如其名,笑容温婉,也不说话,好像在等蒙细月的下文。
蒙细月收敛心神站起身来。苏婉容走步行梯上来,远远地在长廊口就向蒙细月挥手:“他爸爸到这边的温泉来疗养,我看着近,就直接过来了。听至诚说老三最近对公司的事还挺上心我以为他今天会在这边呢。”
苏三看蒙细月方才失魂落魄,现下又双目炯炯虎视眈眈,不由发起怵来:“你你你,你要干吗?”
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断裂声,蒙细月还未意识到,苏三已直起身来:“Zack,what's up?”
“我明白。”
至不济是远走他乡,蒙细月想,她所求无多,天下之大,总该有立足之地吧?凭她一双手,到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
“怕什么?”
可苏婉容还怕她不明白。
孙蕾蕾原来见过苏婉容一次,在北京拍戏,苏三去探她,一起出来吃饭,不巧就撞上了。苏婉容和气得很,孙蕾蕾当时不觉得,事后想起来,怎么想怎么不舒服——苏婉容那和气,其实是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呢!尽管她和苏三老早就分了,这事却一直让孙蕾蕾记到现在。
傻子将军最后大致是要死的,但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会是谁呢?尽管是政治联姻,笃子似乎对将军动情了,将军对笃子亦从开始便另眼相看……泷山夫人大概只能以“老妖婆”的形象剧终了,她引领将军走向成熟,然而将军的人生路里,没有她的位置。
蒙细月看看表,这时间苏三大概又逛到幼儿园准备接童童了:“他挺好的,伯父身体还好吧?”
“功能怎么样?听说周粤年很下了些功夫,我也差不多要换手机,他们的产品如果好的话,不妨支持一下。”
苏婉容絮絮地暗示着将来对她的安排,她要工作,苏珊传媒一把手的位置,总是要留给她的;她若要安逸,天南海北,随她心愿;连同童童的未来也一并安排好,郗家有能力让她请最好的老师,念最好的学校,将来送她出国,北美也好,欧洲也好……总之,郗家的苏三,值得父母为他付出任何代价。
她徐徐叹一口气,连鬓间小心烫染的乌发里掩盖住的银丝也一不留神伸出头来:“我生了三个儿子,老大那样,老二又这样,剩下这老幺,我们实在赌不起,也输不起。”
所谓爱屋及乌,莫过于此。
蒙细月深呼吸好几次,拍下他的手转过身去:“不,你说得对,那都是你名下的物业,怎么处理是你的自由,我无权过问。”
网上对蒙细月的深度挖掘自然也牵连到冯昙身上——被BOSS的弟弟戴这么大一项绿帽子,真叫人不得不掏一把同情之泪呀!
好在蒙细月早有心理准备,以最好的涵养接受四面八方对她婚姻感情生活的关怀,公休假期一过立刻逃回江城。苏三元宵节后回来,人清瘦了许多,精神倒很不错,见到蒙细月,像有什么喜事一般,眼角眉梢都是向上扬的,却并不开口。蒙细月见他这样,好像没把年前的争执放在心上,便也只好按下不提:“家里亲戚多,忙得很吧?”
羊腿肉切大薄片,勾芡后加葱块猪油酱油盐酒花淑拌匀,猛火爆炒,加麻油和醋起锅。苏三试了一块,咸淡倒也合适,咬一块羊肉送到蒙细月嘴边。蒙细月好笑,推了他一把。苏三饭桌上老爱玩这些小动作,公开场合他倒也知道避忌,在家却任性得多,公然在饭桌上偷袭她,且屡教不改。难得童童不在,蒙细月便由着他。那冬笋依着苏三的做法果然鲜嫩无比,简直把蒙细月的舌头都要馋掉。再等小油菜炒好,饭和清蒸的大龙虾也都能上桌了。
蒙细月笑笑,把苏三从她身前拉开,挽住苏婉容另一只胳膊:“伯母说笑了,我已叫人订好了位子。我记得江城有几道名菜,正好是伯母的口味。”
到晚间苏三自己熬不住,跟她全盘坦白:“阿粤那公司起步的时候,光前期收购竞拍,就花了几十亿,这笔钱是光年通信出的。这只是个开头,整套产品研发下来,不管是采购硬件,还是软件开发每天都要烧钱无数。阿粤又是求精求细的人,说第一仗不打漂亮,前面这些钱都算打水漂了。但是周期拖得太长,只见投入不见产出,光年的董事会不肯再投资也不许阿粤用光年的名号向银行借贷——就卡在最后这一步了,你说我怎么能不帮?”
只是此时此刻,她再也顾不得旁人的情绪。
蒙细月并未考虑多久便点头:“你把需要的资料列表发给我,我尽快准备好。”
雪橇狗此起彼伏的叫声,雪橇跑过冰面时摩擦的沙沙声,或者,还有远处冰洋里浮浮沉沉的冰块撞击的嚓嚓声。
“就你想的那种意思。”
蒙细月摸摸他的头宽慰道:“好啦好啦,珍爱生命远,离艺术家。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苏三见她没生气,也没像年前那样撇清,顿时又眉开眼笑:“我就乐意让你管着。”
“嗯,这是第一批原型机,问题还挺多的,现正在公司内部测试呢。”
一整晚苏三都表现得格外孝顺,到最后苏婉容忍不住笑道:“老三今天这么听话,真叫我诚惶诚恐。”
蒙细月毫不反抗,第一固然因为她无力反抗,第二也因为,苏三到底还年轻。
他狠命地吻她,像要剥皮拆骨吞入腹中一般。起先蒙细月由着他闹,后来她也吃不住,抚着他的背低声道:“童童还没睡着呢,你别闹。”他充耳不,闻一味地撩拨她。她气急败坏,又不敢大声喝止,只能板着脸低声叱他:“你疯了?快放手,快放手!”
“还好,现在基本也都上轨道了。”
“极光太璀璨,我被冲昏头了。”
苏三说,我恨不得一口气为你做完世界上所有最疯狂最愚蠢的事情,这样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后悔了,离开我,走掉了,你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像我这样爱你,你就永远都不会怎记我。
蒙细月仰头去吻苏三。片刻的愕然后,苏三猛醒过来,热烈地回吻。他的舌是灵活的,手也是,慰烫着她寸寸肌肤。她脑子里一时清明一时混沌,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到后来她终于无法遏制地叫出声来,一声声的喘息都像给他注入无尽的活力。她一时觉得自己在茫茫的海上漂着,一时又感受到身体被他充满的那种踏实。初冬的天气,屋里有一点点冷,她却觉得浑身都升腾着一股暖流,激荡着四肢百骸。她摸到他身上骨腻腻的都是汗。剧烈的快|感,像一波接一波的浪头,汹涌而来,无法抵抗,只能被淹没所有的理智、情感、激|情和防备,到最后全化作声声喘息和激狂律动。她失控地咬住他肩头,结实的肌肉夹杂着他身体里涌动的阳刚气息旋涡一样地流转,将她全数吞没。
蒙细月宽慰苏婉容两句。苏婉容忽然笑道:“听说你把童童接到身边来了?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以后更有得忙。”
“老样子,人到这岁数,想不服老都不行,之前还总夸自己身子骨结实呢!”苏婉容无奈般摇摇头。蒙细月拉开椅子请她坐下,孙蕾蕾借故遁走,刘助理忙着去斟茶,又设法联系苏三通风报信。
蒙细月轻描淡写地拨开去:“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聊来聊去也都是些家常话,说到童童最近在学画画时,苏婉容拉开手袋取出记事本,翻了老半天后撕下一页纸递给蒙细月:“正好,我一个老朋友,家里存着老版善本的《芥子园画谱》,说答应借出来印。这是那位朋友的电话。他爸爸说,孩子学画,从这个临摹起,准没错。”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匕首,轻轻地变换着角度在她伤口上一点一点剜下肉来。也许是痛至极处,竟近乎麻木,她仍能挺直脊背,从容微笑:“伯母你放心,童童的事情,我自会安排;苏三那里,我也有分寸。”
苏三专注地弹奏,他的侧脸、叮叮咚咚的琴音,都如那钢琴的伸展弧线一样完美。
苏三怔愣良久,随即抚额哀叹道:“难怪阿粤说,一句话也不能跟你提,否则什么都会被你顺藤摸出来。”他头一仰,语速极快地坦白,“阿粤说第一批出货量有一百万台,他储备资金不足,所以我帮他做担保找银行贷款!”
蒙细月好气又好笑,坐到床沿来,轻声细气地哄他。他白眼一翻开始拿乔,怎么哄也不理。蒙细月把有限的哄孩子的几招都试遍,也不见有转圜迹象,只好叹一声宣告放弃:“那我没办法了,童童的书包还没收拾呢,我得去看看。”
蒙细月瞥苏三一眼——这人耍起白痴来真是让人连鄙视的欲望都没有。
他把周粤年那边家里还有公司里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向蒙细月娓娓道来:“最后这笔钱也不止我一个人给他做担保,他还有几个朋友也出了大力气。”
蒙细月眼神犹疑。苏三愈加疑惑,端住她下巴认真研究。蒙细月被他看得直想哭,又拼命忍住:“我没事,我……我就是有点怕。”
“哎——算了,算了,”蒙细月叫住他,“又不急,明天再说吧。”
苏婉容仍握住她的手。她掌心的汗涔涔直冒,怎么也控制不住,不知道苏婉容是否发觉。
“因为我以前……”苏三有点委屈,“那我也赶不上阿粤和苏年混蛋吧,至少我没有抽我耳光泼我咖啡的前女友。”
苏三一听便来了劲,喜滋滋道:“第二批比第一批又上了一个档次,主要是软件性能增强很多。你等等,我出去把机子拿过来给你看。”
蒙细月直接反胃到呕吐。
“不懂才听得出好坏。”苏三很坚持地问,“就是要外行人听着都觉得好,那才叫真的好,不然一群音乐家天天关起门来自己品评就好了,为什么要开演奏会?”
苏三饭刚吃完就被周粤年一个电话叫走了,蒙细月也没说什么。他倒先忙不迭地保证洁身自好,一不喝酒,二不找陪唱。十点多他回来的时候,蒙细月已安顿童童睡下,难得清闲,坐在沙发上看杂志等他。
“革命歌曲?”蒙细月努力回想,不是喀秋莎,不是白桦林,不是红莓花儿开……很快苏三也跟着哼起来:“你看那匹可铃的老马,它伴我走遍天涯……”
事情到这里,突然出现小小转折,向着人们没有预料到的方向发展。
蒙细月转过脸来,无奈地叹口气:“没什么意思,睡吧。”
苏三笑嘻嘻地说:“干吗?没干吗,等陛下来翻牌子呢!快点,快点,时间到了小太监还要催的!”
他们见不得他伤心。
苏三日子过得像大爷一样,今天要她夸他节俭,明天要她夸他稳重可靠,后天要她夸他身材健硕持久度高……不然就,不给吃的。
苏婉容这样有恃无恐,也不过是仗着苏三年轻,将来他总有一日会喜欢别的女子,别的年少如花的女子。
马克杯也是苏三亲自挑的,两大一小,极薄的白釉质地,敲下去声音清脆透亮,也不是什么珍稀品种。早年苏三送她一套Wedgwood的骨瓷,趁着新年的由头送的。她查到价格后就把那套杯子供起来舍不得用,一边腹诽苏三应该折现当奖金发给她多好。
航线一路向北,最后竟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景象,蒙细月吃了一惊:“我们该不会要去北极吧?”
蒙细月素来守时,听他这么一说,赶紧跳起来换衣服。苏三准备的是连体的皮袄,从帽子到上衣、裤子都是连着的,拉链拉上去,只露出小半张脸。机舱里温度高,蒙细月照着苏三的教导拉开帽子透气。苏三也换上皮袄。蒙细月忍不住笑:“像奥特曼。”
“你们不能拿回来吗?”
如果有一天他们分别,花儿会慢慢枯萎,那灌溉她的路人呢?
所以蒙细月实在很难相信,苏三真能容忍家里那台胶囊咖啡机煮出来的咖啡。她常在夜里看文件,早上也免不了喝一杯咖啡提神,早年喝惯了速溶,这品位别说苏三要鄙视,便是冯昙也瞧不上,花工夫教她磨豆子。偏偏蒙细月是一分钟时间都恨不得掰两半用的人,刘助理便拉她和公司职员团购咖啡机——听说是德国本土产的,精工细作,触手感觉细腻沉静。蒙细月新鲜劲没过,每每忍不住连咖啡胶囊也要把玩一番。苏三见了便笑:“你真是劳碌命,有好东西也享受不上。”
蒙细月不论小时候学习还是毕业后工作,都是四周亲戚里的佼佼者,甚至整个小县城里,从小升初一路到高考的最好成绩保持者都是她。前年春节冯昙陪她回来,大约是为在亲戚面前吹嘘一下蒙细月,说她调到苏珊传媒任联席总经理——尽管小县城的叔伯婶姨并不知道苏珊传媒是一家什么公司,单凭“总经理”三个字,也足以令他们认定蒙细月在外面发达了。于是张家的女儿高考挑支援,李家的儿子进城务工,王家的伯伯血管瘤要住院……通通都要打电话给她。在他们眼里,蒙细月是万能的,常以长辈的口吻吩咐她:“小月,你看能不能在你公司给我侄子安排个位置?”
归根结底是,她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苏三,一言一行,都必须经过苏三的审批。
“秘密。”
苏三原来不是没交过女朋友,却从未见苏婉容布下这样密密实实的网,缠得一丝缝隙不透。
几家国外运营商前来联系,希望能够和周粤年合作,在海外数国发型独家签约机。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原来蒙细月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彻底放弃苏三,现在连这一条退路都被郗家斩断。
那份测评报告里只有专业数据,而翻译后流传到国内网站的,却打包附送了最初出现在论坛上得几张手机运行图片。
“舒曼的妻子。勃拉姆斯对她一见钟情,一辈子遥望而不得。”
“我怕老了也变成老妖婆。”
“不一样。”孙蕾蕾笑得诡秘,她话没说完,刘助理慌慌张张地闯过来,压低声音朝二人道:“太后驾到……”
苏三“啊”的一声,想起什么似的,掀起自己的皮袄,从下襟摸索半天后掏出半尺见方的天鹅绒首饰盒,掀开来正是他老早前订给蒙细月的那条加菲猫链坠的毛衣链。他笑得极得意,举起来给蒙细月看:“可爱吧,弄丢你的招财猫,补给你一只加菲猫。”
他扑过来抢走蒙细月手里的大马克杯,就着有淡淡唇印的地方抿下去。
蒙细月轻轻应道,她救过头,苏珊传媒的行政大楼建在江城最中心的地段,巨幅的落地窗外,车水马龙,生生不息。
第一名热心网友翻出了当初苏三的SR-22坠入南湖的新闻;
“那你为什么都不跟你二哥商量一声?”蒙细月头痛不已,“我知道你义气,不肯跟我说老实话,那我来分析,你只管点头摇头。第一,周粤年在银行连这笔款项都贷不到,说明他跟光年大股东的关系已经恶化到几近破裂的地步;第二,周粤年的未来岳父就是开商业银行的,连他都不肯贷款给周粤年,要么是太冒险,要么是他和因家的关系出了问题;第三,没有光年通信和因家支持的周粤年一文不值;第四,周粤年拖你下水,就是要拖整个郗家下水,他肯定不止差最后这一笔钱——你看着吧,往后还有的。”
“上过福布斯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
“你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虽不中亦不远矣,”苏三得意地宣布,“Desthmion,Hudson Bay!”
苏三声音惆怅而烦恼,像所有初陷爱河的人那样患得患失。遇见的一切,都可以联系到今后的情路所指,星座上本周某两星座不相匹配都能让他们烦恼好几天,更何况这样铁证凿凿的前鉴。
蒙细月现在终于明白他为什么爱驾着飞机满世界乱跑了,漂亮,当真是漂亮!她恨恨地咕哝道:“你也太会享福了!”
“你误会了,”苏婉容话音里渗出几分无奈,拉起她的手放到手心轻轻握住,“我没有要你离开老三的意思。”
蒙细月努努嘴,这里不是她的地盘,压根不能和苏三讲理。
蒙细月转身,苏三笑着小跑过来,同时不露痕迹地挡在她面前,极戒备地盯着他的母亲,口上的话却温和柔顺:“妈,你也不叫我去接你!”
“啊?”苏三没回过神来,又仔细盯着屏慕半晌,“真的假的?”
他声音极低,透着股任性的邪气,然而那双晶亮的眸子却深邃如海,透着不容拒绝的包容和坚定。
蒙细月忧惧交加之下,竟无法领会苏婉容的意思,感觉就像自己图心理安慰买张彩票,第二天路过却被告知中了大奖一样,实在难以接受。
“弹这个不吉利。”苏三神情苦恼,“勃拉姆斯去见舒曼,就是弹这支曲子的时候遇见克拉拉的。”
蒙细月半信半疑:“你编的?”
蒙细月一脸苦大仇深——这都什么事啊,她平时百般能耐,到了这里竟毫无发挥之地,什么都要听苏三的,什么都要先问苏三。
蒙细月长呼一口气:“如果我想在这里哭,眼泪会不会结冰?”
“这什么话,我跟阿粤什么关系,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周粤年是什么样人,岂会连苏三这点脾性都摸不清?看,这不就撺掇得苏三连郗至诚都瞒得严严实实?
苏三借宿的朋友Zack,也是位年轻人,形象却粗旷得很。他拖出黑乎乎又极庞大的袋子,从里面掏啊掏,忽然就掏出另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苏三很利索地撕开那团东西,递过一半给蒙细月:“很好吃的,试试?”
苏三忽地就没声了,也没见他的狼爪再过来,只听他在身后喘粗气,老半天后他猛地坐起身来:“你什么意思?”
苏三急切地问:“说什么了?”
“泷山夫人,将军的性启蒙者。”
“是啊。”
远处有人在和苏三打招呼,风呼呼地刮着,人的声音也显得格外粗野热情。蒙细月听不太懂,只看到苏三回头朝他们笑,又转过脸来,很坚持地望着她。
狂风在冰原上肆虐的声音,伴随着松树林里动物的鸣叫,天幕上斑斓极光的飞舞……在蒙细月所有的人生现实和梦境里,从来都不曾出现过这样的画面。
“说了。”
“你用不着这么激我,你对我还有必要用以退为进这招吗?”苏三鼓着眼,颊上肌肉微微地跳,“只要你开口,我什么没听你的?回去我立刻让阿粤把全套的文件都送来给你过目不就完了?”
……
听起来太过美好的感情,到底还是伤感剧终,苏三心底生出无端的恐慌,晴空万里,蓦然现出一丝阴霾。
苏三顺手帮她洗好杯子放回杯盘,两高一矮的三只白釉杯,整整齐齐的像一家人。然后他躺在沙发上,很得意地欣赏家中各处经他的手改动过的杰作,身上依旧穿一件蒙细月见一次瞪一次的“牛郎衫”。
蒙细月闭上眼,仰首以吻封住他所有的话。
冯昙几乎和苏婉容同时知道蒙细月和苏三的事,但家里那位的唠叨已让他分身乏术,等他再来探望童童时已临近年末。苏三素来不待见冯昙,谁知这回冯昙说家里父母挂念童童,想趁着元旦多请几天假,送童童回西安老家住几天。苏三巴不得能和蒙细月二人世界,口上却假惺惺地向童童表现得极为舍不得。在机场冯昙终于抽得机会,很隐晦地问蒙细月:“我最近在申请L1签证想把童童的名字也申报上去,来问问你的意见。”
“你很想看一群女人为一个男人打得死去活来吗?”
口气委屈得很,蒙细月好气又好笑。她把他黏在身上的爪子甩到一边:“少内麻。”
他说得有模有样,很一丝不苟的样子,蒙细月终于肯信他不是不好好做事,而是讨厌花工夫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她耸耸肩,心想他有这样的资本,谁让他投胎投得好呢?倒是自己越来越好奇。苏三越认真,她反而越不切实际,满脑子里都想着那里究竟是什么奇妙的地方,能让满世界闲晃的苏三都赞不绝口。
飞机从江城起飞,经停浦东,转东京,再进入加拿大境内,飞经温尼伯湖。
那部测试用原型机最终在周粤年的律师函发出去前流出,被人大卸八块,拆机分解拍照分析,眼尖的手机爱好者先判定该手机采用的是数年前风行一时的手机操作系统PLUTO,而该公司后来被周粤年收购,从而确认手机确实是周粤年公司出产的。
赤红的光带骤然从天慕上倾泻而下,镶着紫色的边,灵动飘速不可捉摸。
冯昙听到这答复震惊得很,因为他要帮童童申报的本意是方便以后留学,当然,有层隐含意思他没说出来——若真如传言所说,郗家已认可蒙细月,那童童的将来必然不在话下,郗家的能量和他冯昙所能争取的区区一个美国L1签证自是云泥之别,压根不需要他操这个心。他想到这一点,蒙细月自然也会想到,然而她这么快就决定让他来办这件事,显然是对郗家那边并不放心。冯昙皱皱眉,有点忧心蒙细月的处境,但她未作解释,冯昙便也未多问,只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给我电话。”
是知子莫若母吗?苏三意随心动的点点滴滴,都一丝不漏地收拢进苏婉容的法眼?
“第二,我们郗家,绝不承认私生子。”
苏三说,夜里有北极熊出没,会……吃人……
他周遭摆设凌乱,即便蒙细月每天收拾一次,不出五分钟童童仍有办法把所有东西都翻过来,积木、玩偶和各式抱枕,小毯横七竖八,他却置若罔闻。
蒙细月好气又好笑,身旁一群人鼓掌吹口哨叫好,声音充沛十足,震得蒙细月耳朵发麻。她看苏三的朋友们都在,只好点点头哄他起来。苏三一脸遮不住的喜色,很开心地冲着来的那群男女老少说着什么,是机场的工作人员。他们带苏三做了简单的登记手续后,就有另外约好的车来接苏三。
“比这个还糟糕!”苏三扶额道,“那手机被人捡到,准备放到网上卖,又认不出是什么型号,就拍了很多照片放到网上——结果被国外的科技网站发掘出来,现在正在竞价呢!”
却没想到……蒙细月心底无声苦笑。苏三的善向来只对亲近的人,他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家庭、那样的坏境,从小到大,不知见,多少女人投怀送抱。
“有多严重啊三少爷,也许就是被当垃圾扫出去装到垃圾车里一起给烧了呢?”
晚上回蒙细月那里,照旧是蒙细月下厨,苏三给童童讲故事,然后三个人一起吃饭——蒙细月见苏三言语间不再试探年前的那件事,稍稍放下心来。她觉得自己这样也有点自私,可是……她又安慰自己,苏三还年轻,如今男人三十不婚的比比皆是,那时,那时一他们能不能撑到那时候还不一定,也不算耽误苏三。
“夏天打的鸟。”苏三满不在乎地大嚼特嚼,“回去多少钱也买不到。”
原来这样爱人和被人爱着的感觉是如此的好。
她起身准备出去,还没站起来,腰间被猛地一拽,重重落到床上,转瞬之间苏三已翻身上来:“你多哄我两句会死啊!”
飞机驶过城市的灯光,飞越一道道山脊,在苏三准备定位降落前,天边忽然出现一抹奇异妖艳的光线,随之而来的是由上而下铺天盖地一般的璀璨光芒。
她声音陡然拔高,气势颇为凶恶。苏三吓得一抖:“也,也没那么严重。”
她定定地望住苏三。他目光灼灼,深褐色瞳仁里只见到她的影子:“我怕……我怕老。”
“你怎么有?”
“不不不,今天吃。”他怕蒙细月误会,忙又解释,“阿粤找我是谈正经事,说给我第二批的原型机玩玩。”说完,他又伸出三指赌咒发誓,“你放心,我绝不再替他做担保贷款。”
蒙细月缓缓转过身来,平静从容:“你误会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别打岔,我这也不是无擒故纵。什么是我的什么不是我的,我分得清清楚楚。你和周粤年的事是我越界,我道歉,我不会再过问。”
仿佛流经时光的隧道,跌入另一个时空里。
那如果,她陪苏三做完世界上所有最疯狂最愚蠢的事情,耗尽他所有的热情,这样即便将来有一天,他们注定仍要分离,他是否也再找不到第二个人,让他重头爱过?